生活写作读书下

生活·写作·读书

吴组缃

提炼过了的生活用语言表达出来,要有“裁”,所谓“裁则芜秽不生”。这要求把语言的运用,放在美学原则的高度来看;如果说文学的基本功,这是最重要的。旧时代有些文人把写文章看做纯技巧性质,而不重视生活,不讲究认识生活,这是错误的。我们不只重视观点方法,也十分重视深入生活了。这多年文学创作上的崭新面貌,是过去无法想象的。但是我们在表现技巧和语言运用上还需要向古代作家学习。古代的一些诗歌、散文,以及许多小说,语言的提炼都很精;外国作家像普希金、契诃夫等,语言也非常讲究。我们现在作品的语言也有很好的成就。主要是深入了生活,向人民群众学到过去所没有的活泼朴实的生活用语。但就一般的作品说来功夫还不够,还需要下功夫。

语言问题,党的领导早已注意到了。一九五一年《人民日报》就专门发表过《正确地使用祖国的语言,为祖国语言的纯洁和健康而斗争》的社论,又提倡语法修辞的学习。语言的运用不能看做是“雕虫小技”咬文嚼字而不重视它。孔子说:“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。”文学是语言的艺术,语言就是我们文艺作品的“器”,或是说物质材料。语言基本功不练,是说不过去的。我国古代的泥塑很好,我看过山西大同的辽金寺庙和山东长清县寺庙里的泥罗汉,不仅神态动人,就是衣褶和手上纹路也逼真,而且这多年也不坏,也不开裂,可贵极了。泥塑家如果没有炼制得非常精的泥,再有天才也搞不成那样的塑像。我们的文学作品也是一样,不管你有多么好的思想情感,多么丰富的生活,语言功夫不到家,就不能很好地表达出来。

明代公安派袁氏三兄弟提出:口舌代心,文代口舌,三者应该统一。清代黄遵宪提出“我手写我口”。“五四”以来,尤其是解放以来,这个问题基本上解决了。可是产生了另一种偏向,就是把书面语和口语等同起来,混为一谈。好像把口里说的如实笔录下来就是好文章了,这是不对的。书面语应该是从口语里提炼出来的,应该比口语更准确、更精粹。当然,脱离生活口语的现象也还存在,主要是因为没有很好地从生活中向人民群众学习,显得词汇贫乏。词汇贫乏,实际上是生活知识贫乏。比如:把群众都说的“眉心”,写作“两朵眉毛之间的距离”;把“人中”写作“上嘴唇与鼻子之间的沟痕”等等。人民群众的生活知识丰富,他们的语言也丰富。我们必须向人民群众学习语言,积累生活知识。

古代优秀作家的生活知识丰富极了。在曹雪芹的《红楼梦》里,单就人物的衣饰装扮,饭菜品种之多来说,没有丰富的生活知识是写不出来的。《聊斋志异》也是,《促织》一篇蟋蟀名目之多,以及如何饲养与相斗的情景,倘若不熟悉这方面的知识,作品也就不会写得那样动人。《鸽异》一篇,作者要没有丰富的养鸽知识也写不成。由此可见,生活知识的丰富,是艺术表现的重要问题。生活知识贫乏了,作品的内容就不会很充实。生活知识的积累在于随时留心生活中的各种事物。契诃夫有个小本子,到处都记,积累的生活材料很多。生活知识丰富了,词汇也就丰富了。

语言不能杜撰,词汇不能生造。古人说各种词汇都是“名”,“红、黄”是颜色的名,“打、拉”是动作的名。这种名是约定俗成了的,不能杜撰,否则别人不懂。我在《解放军文艺》上举两个例子:比如“抛溅”,“奔泄”。把抛和溅,奔和泻联在一起,这是生造的词,不晓得说的什么;同时,在美感上,好像吃饭嚼到砂子,使人不舒服。

文学语言要从生活中来。高尔基说,文学作品是提炼过的生活。因此,文学语言也不能是自然形态的。经过提炼的语言比生活中的语言更精更美了,目的是要让人懂,表现力强。如果作品用了许多方言土语,而不加提炼,大多数人看不懂,是不好的。鲁迅的作品里有绍兴话,但一般人都懂,因为经过了提炼。《聊斋志异》的语言很古奥,但行文用语和人物的对话多是从生活口语中提炼出来的,所以读上两三句就能把人抓住。语言经过提炼,不仅更生动、更准确,也形成作品优美动人的风格。

句子的构造、修辞都是人民生活中原来的,语法正是根据人民的语言概括出来的。人民群众思想丰富、活泼,语调句式也便多种多样,而又单纯统一,显得非常灵活、和谐。有时他们把主语放在后面,把宾语放在前面,也合乎语法。但在我们有些作品中,因为不注意,有的主语和宾语却搭配不起来,比如:“河床不断地向下流着”,河床怎么能流呢?严格说,河也不能流,只能是河水在流。

把语言的运用提到美学的高度来看待,这是应该的。美和用不可分,最有用、最管用、最好用的,就是最美的。一个人的眼睛不管用,这眼睛就不美;一件衣裳不合身适用,无论它多花哨,多高贵,也不美,反显得难看;用了这个字、词或句而不起作用,怎么不破坏美?唐代史学家刘知几的《史通》,有《叙事》等篇讲到这方面的问题。他举“年老口中无齿”为例,指出只须“老无齿”三字就够了,其他是多余的。我们有的作品词句实在啰嗦,比如:“我走得满头大汗,举起右手从头上摘下帽子,不住地扇着”。摘帽子当然用手,不会用脚;帽子当然戴在头上,不会戴在别处;特意指明“右手”,更没有必要。如果把它删一下,效果会好得多。舞蹈不允许有多余的动作,唱歌不允许有怪声音,作品里也不应该有无益有害的词句。我们作者应该像歌唱家和舞蹈家那样,严格练自己的基本功。

我在别处曾说过,发表的作品语言有毛病,编辑同志应该负责。编辑类似舞台的后台工作,很重要。戏曲的后台工作不允许有差错,京剧《文昭关》,伍子胥是带剑,不能挎刀,否则,不合身分,妨害表演,他们讲究得很。我们编辑若不重视语言,就像让满脸黑墨汗污的孩子似的表演艺术家走上舞台一样,是说不过去的。因为重要的思想,可贵的感情,都要靠语言表现出来,而且影响千百万读者,关系着长久的文风,怎能不严格注意呢?有些青年用语不当,多是由书刊上接受影响而来的。所以不搞好语言,会影响文化的普及与提高。编辑部同志应该把好这个关。

我们要熟练地掌握汉语的规律。汉语有它的特点,如方块字、单音、有平仄声韵等等。这都是汉语所固有的。掌握了它,用得适当,就能使文章美化,取得艺术效果。毛主席的著作、诗词,是运用汉语的典范。有人想把《送瘟神》一诗“春风杨柳万千条”改成“千万条”,以为计数是先千而后万,我看不行。“万千条”是无其数,而且给人一种不住飘拂的动的印象,表现了茂盛、无限生意,是活的形象;这里不是记账,做统计。这样改不只意思不对头,声调也弄糟了。千是平声,万是仄声,这里不能调换位置;否则破坏了格律,念起来不好听。我们现在喜欢写几首近体诗,这更要掌握汉语规律,如果声韵、对仗搞不好,就会像舞蹈演员一只脚穿皮鞋,一只脚穿布鞋,很别扭。

要掌握汉语规律,不能停留在对它一般的了解上,而要反复练习,真正地学会它。思想的提高无止境,艺术的提高也无止境。重要的是把基本功练扎实。

最后谈一下读书问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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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读古代作品,目的在于批判地继承文学遗产。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大概有四方面作用:一种是直接诉之于我们道德观念:封建时代有很多作品就是教训人,发议论、讲道理,要人接受忠、孝、仁、义的道德。托尔斯泰的名著也喜欢连篇大发议论,宣说他的一套宗教道理。二是提供知识:它不能感动人。欧洲有些作品就是这样,思想倾向不明,爱憎不清楚。他们认为文艺要像镜子反映事物一样,只是做社会历史的纯客观记录。它起作用于我们的理性,使我们知道很多东西。三是感动人:它起作用的对象是我们的感情,热情高,激动人心。四是感染人:作用于我们的心理意识和神经感觉,使人不知不觉中受到熏染陶冶或潜移默化。

《沧浪诗话》中说,文学作品应当“不落言诠”。自然不能一味说道理,但也不能完全否定;做几句必要的解释说明,有益无害。知识固然要有,而且要丰富,但专讲知识不能成为文艺作品。文艺作品的感染作用、熏陶作用、潜移默化的作用很重要,它诉之于我们的神经感觉,不断影响我们的心情意绪,感人至深。如果把激动人心的作品比做暴风骤雨,那么感染力强的作品像毛毛雨,能使人浑身湿透,力量持久。优秀的古典作品,总是兼具多种作用。如《水浒》《红楼梦》《聊斋志异》等,也有所说明,也给我们很多知识,也激动人心,也具有很强的感染力量。最后两点当然是主要的。

所以,我们社会主义文学,以上四种作用都要。当然,首要的是必须树立正确的世界观,深入生活,感受它、体验它、观察它、认识理解它,但也必须吸取前人的经验,加强自己的修养。比如《聊斋志异》,往往只有几句话,气氛就造了出来,使人身历其境,心绪神志被它包围了,感染力很大。我们描写战场,写得很动人,若要使它具有很强的感染力,使读者也进入那个环境里,让如火如荼的气氛像水似的把人泡起来,也浸透革命英雄主义精神,该有多好。但如果没有自己的生活感受,单学古人的技巧是不行的。那就像做纸花,可能好看,却不会含香带露,不会有生命力,怎能感染人呢!

读书,要精读好书,又要广泛涉猎。广泛涉猎,可以扩大我们的视野,增长我们的识见。精读好书,可以使我们学得深入。对于好书,若浅尝辄止,就像吃花生米,只用舌头舔了一下就算,那舔一万担也不会知道它的味道;可是,你嚼烂一个就能得到它的真味。读好书往往像吃橄榄,越嚼越有味道。所以广泛涉猎一定要和精读好书结合起来。

阅读优秀作品,对于增强我们的艺术敏感,有很大的作用。各行各业的专家都有自己独特的敏感,一个文学家在生活中也要有自己独特的敏感。分析一篇优秀作品为什么有那么强的感染力,就能启发培养我们,使我们摸到这一方面的门径,对生活的观察和感受也就能更深刻、更敏锐一些。

批判地继承文学遗产,重要的一方面是学习古人的艺术技巧,艺术经验。在这方面,《红楼梦》真是丰富极了。它描写人物,不只通过这个人物的行动、语言,也通过这个人物的心里眼里写另外的人物。比如从刘姥姥的心目中,去写凤姐等贾府中的人物,既使我们看到了刘姥姥的精神世界和内心活动,也使我们从尖锐的性格对比中看到了贾府的生活,更鲜明地认识这个环境的特征。这种技巧是很高明的。它能非常集中地给我们感染力。作者在生活里若没有这种观察和感受,是不会有这样的技巧的。

我认为是这样:艺术技巧是表达思想内容的,离开了内容,怎么学习它的技巧呢?比如学北京烤鸭的技巧,那烤的技巧是和北京鸭的内容不可分的;若是撇开鸭,只学它烤的技巧,你拿那技巧去烤粉条、烤白菜,那只有烤得一塌糊涂。所以学技巧不能脱离我们的生活,不能脱离我们的思想。

我们由于党的教育,对马克思列宁主义、毛泽东著作的学习,有了极好的政治思想观点,在这方面,我们比古人高多了,他们无法跟我们比。可是我们却不能把古人看瘪看矮了。我们要有历史主义观点。

写《水浒传》的施耐庵,思想水平就很高,应该佩服,这鲜明地表现在他对鲁智深、李逵、武松、林冲、宋江等人物的评价与艺术处理上。鲁智深流浪江湖,一无所有,“赤条条来去无牵挂。”他的性格里没有什么小私有者的意识。他抱打不平,不从私人关系出发。打完就走开,忘掉,根本不想对方对他感恩报德。作者对他的评价最高。李逵是贫雇农出身,能大公无私,富有正义感。他的义不是对某个人的,他听说宋江抢了别人的女儿,就要杀他。他怜悯李鬼有老母,没杀李鬼,还给了他银子。因为他自己也有个老母,以己度人,富有同情心。对武松,作者有不同的态度。武松自然也是英雄,但他杀人是为报私仇,作者大大地批判了他。武松打蒋门神,是因为施恩对他施了小惠;张都监受蒋门神之托,用手段害他,假意对他好,收他做心腹,他就感恩戴德,结果吃了大亏。从此才接受教训,血溅鸳鸯楼,才把革命性发挥出来。武松为兄雪冤,先去告官,告不成,再杀,杀了以后还去官府自首。鲁智深和李逵根本不会告官,也不会自首。这说明作者对人物性格的分析很深刻,处理得有分寸。

林冲靠本领吃饭,封建统治者给了他相当的地位和待遇。作者认为这种人很不容易走上革命的路。但他也是个英雄。作者写林冲一出场,就碰着高衙内调戏他老婆。选取这个情节,能挖到林冲的内心深处,有力地揭示他性格的本质特点。高俅是林冲的顶头上司,他要靠他吃饭。老婆给人调戏,这在古代英雄是绝不能容忍的事。但林冲一忍再忍,直到身处死地才走向革命。有人认为林冲作为革命英雄的性格特点就是忍人之所不能忍,说林冲是个能忍的英雄。这是完全错误的。

上述人物的性格特点均有其社会的根源,现实的内容。作者的观点是符合唯物主义的,尽管其中夹杂着封建主义神秘主义的思想,但就已达到的水平来说,是很高的。

在对宋江这个人物的处理上,则表现了作者很高的政治远见。宋江是梁山义军的领袖,他的性格有两个方面:一是革命性;一是妥协性。作品以一系列的情节表现了他的两面性。同时也写出了他作为领袖的性格特点:第一,他社会关系广阔,上至官僚地主,下至劳动人民,他都有亲密关系,有很高的威望;可以团结社会各方面的力量。第二,他谦虚,没有架子,不自以为是,不要权位。他的这些性格特点对梁山义军的形成和发展是不可少的。团结问题,是古代农民起义的一个大问题。如果没有宋江这样一个能广泛团结社会各阶层力量的领袖,或这个领袖缺乏谦虚的品德,梁山义军的建立是不可能的。因而宋江这个人物的塑造,既有农民起义斗争的现实根据,也寄托了作者对农民起义领袖的理想,是把两者熔铸在一起的。有人说宋江不配做义军的领袖。我以为这样的思想认识,其水平不如几百年前的作者施耐庵。我们设想,如果让李逵、鲁智深做梁山的领袖,那他们性格上的优点,恰好变成缺点。他们拿起刀来就砍,不会团结人,梁山事业必定很快就垮台。作者对李逵,既写出了他英雄的优美品质一面,也写出了他粗鲁、乱杀人之处。尽管如此,毫不损害李逵作为一个古代英雄的崇高形象。武松、林冲也是作者歌颂的英雄人物,但在描写其英雄性格的成长发展中,不断揭示其缺点,给以批判。这是活生生的辩证观点,表现了作者认识生活的思想水平确实是很高的。

像这样的例子还可举出很多。但绝不是说因此对古代作品就可以用不着批判,只须全盘继承好了。不是的,我们只有批判得好,才能继承得好。犹如吃螃蟹,善于剥弃它,才善于吃下它,否则也可能中毒。我们应该在阅读中磨练我们的辨识能力,学会善于批判,善于继承。

解放军文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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